第18章 暗线
孟宁越没有叫司机来,他亲自开车,晨间微凉的风透过半开的窗户渗进车内,把萧年细细的发丝吹成飘扬的样子,和音响中音量很小却悠扬欢快的古典轻音乐很是相配。
半个小时后,孟宁越的车停了下来,萧年将头探出车窗外,她看着眼前的公园,内心有点疑惑。
“怎么突然想到来这种地方?”她问孟宁越。
孟宁越没有直接回答她,停好车后,他拉着萧年去了最近的烘培店。
烘培店也是刚刚开门不久,还没有什么人,但是新出炉的面包已经摆在了架子上,巧克力牛角可颂散发着诱人犯罪的甜香,金枪鱼火腿的西多士也不甘示弱地发出扑鼻的纯正黄油香气,萧年深深吸了一口气——这种高糖高油的罪恶之地真是可以唤醒人对生活美好的感知啊。
孟宁越牵着萧年的手走向柜台,这家烘培店的咖啡奶茶都很有名,萧年在微博上看了不少点单攻略,在解锁了几乎所有隐藏菜单后,终于找到了一款自己最爱的神仙手调饮品——每次自己这么点单的时候都要收获周围人的侧目。
“一杯……”萧年正要对店员点单,孟宁越就直接接过了她的话:“一杯奥利奥榛果拿铁,香草糖浆换成覆盆子糖浆,糖霜换成可可碎,加半泵摩卡酱。”
他转头看向萧年:“对不对?”
萧年张了张嘴,有点惊讶:“你……”
孟宁越笑笑:“我还能不知道你喝什么?”
他转头对店员道:“再加一杯冰美式。”
“热的。”萧年说。
孟宁越转头看向萧年,皱起了眉头:“我从来都只喝冰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萧年平静地说,“但是你上个星期刚刚胃痛过,冰的东西是伤胃的,再喜欢也总要克制一点。”
她转头对店员道:“听我的,做热的。”
孟宁越无奈地摇了摇头,挑起嘴角笑了,对店员道:“那就热的吧。”
店员大概是个兼职的大学生,长着一张圆圆的稚气未脱的脸,此刻一边点单一边抿着嘴笑,萧年取过小票的时候,听到她小声对身边的同事道:“好甜啊。”
萧年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,她拿着小票在柜台的右手边等待取饮品的时候,看到孟宁越举着一个刚出炉的大法棍面包走了过来。
“好大。”萧年有点惊诧,“我们两个吃得完吗——而且来之前不是已经吃过早餐了?”
孟宁越摇摇头:“不是给我们吃的。”
“那是给谁吃的?”
“鱼。”
孟宁越居然大清早跑来公园是为了喂鱼。
十五分钟后,萧年有点哭笑不得地接过了孟宁越给她掰的法棍,她撕下一点点,丢到水中,鱼群便很快聚拢了过来。
孟宁越拿着剩下的一半法棍站在她身后,片刻后,他轻声道:“你以前不是这么喂的。”
“以前?”萧年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同,笑起来,“嗨呀,那不是以前闲得无聊。”
她回头看了一眼孟宁越,突然发现他望向自己的眸光夜一般深不见底,萧年装作浑然不觉地转过身来,继续掰着面包——不过她很快改换了动作,不再把面包扔在近处的水中,而是把面包在手中捏得足够紧实后,像打水漂一样往远处扔。
——这是她以前的喂法。
萧年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身上一个孟宁越感兴趣的点,但是只要有这样的可能性,她就不能放弃掉任何一个让孟宁越对自己增强爱和信任的机会。
“小年。”身后,孟宁越低声道,“这是我们相识的地方。”
萧年本来注意力全然没在这上面,被他这么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,她淡淡笑道:“是啊,你以为我会不记得吗?”
孟宁越上前一步,从背后环住她的腰,把头埋在了她的颈窝里。
萧年用短短的一秒钟时间推演了一下四年前的自己会如何反应,然后模仿着用轻快的语气笑道:“诶,怎么突然来这么肉麻的桥段?”
孟宁越低声道:“是吗?这很肉麻吗?”
他握着萧年的肩膀把她转了过来,然后低下头来,嘴唇从萧年的额头一路下滑,蹭着鼻梁擦过,最后停在萧年的嘴唇前。
隔着极尽的距离,温热的气流从他的唇齿间涌出,让萧年嘴唇附近的皮肤一片痒痒的酥麻:“那还有更肉麻的。”
在这个四年前他们初相遇的地方,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样子,萧年变成了当年喜欢开玩笑、眼睛里有星星的年轻女孩,孟宁越也像回到了当年运筹帷幄地撩小女生时的状态。
景色和四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,周围仍然绿树环绕,亭子坐落于浓荫之中,不远处池水清澈,游鱼不绝。
人似乎也和四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,孟宁越的脸就像被神恩赐过的一般,没有丝毫岁月滑过的痕迹,而萧年虽然清瘦了一点,但此刻看上去仍然皮肤光洁、眼神清澈,精神好的时候俨然又是当年没有脱离校园时代的样子。
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,时光的洪流已经倾斜而过,裹挟着无数阴暗的泥沙碎石。
物是人非,人心已是如此不同。
第二天清晨,萧年的手在抽屉里逡巡了一圈,挑出一条灰底蓝纹的,然后走到门厅处,孟宁越已经等在了那里。
萧年为孟宁越系好领带,她手法轻柔而娴熟,一边系一边道:“莫文清那边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吧?”
孟宁越低着头看她,嘴角带笑:“怎么,还怕她会对你有什么不利吗?”
“不是这个。”萧年替孟宁越系好了领带,“当然是怕她在生意上给你使坏了——她不是有个很厉害的老爹吗?”
“放心,我手里有她的底牌,不只上次那一张。”孟宁越笑,“她要再敢搞什么小动静的话,给她留的局会比上一次的更大、更漂亮。”
萧年笑了笑,她将丈夫送出了门,然后走上了二层的阳台。
她站在阳台上看着孟宁越的车消失在远处,眼神渐渐复杂起来。
“你布的局从来都很漂亮。”她看着孟宁越消失的方向,轻声喃喃道。
可惜了,黄雀以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,殊不知他的身后,猎人已经架起了枪口。
萧年回过身来,缓缓露出了一个属于猎人的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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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风波渐渐平静下来之后,萧年腾出手,立刻把小多的学籍从老家迁了过来,安排他在一家离自己小区步行不到十分钟的双语幼儿园上学。
如今大家结婚的时间普遍都比过去晚了不少,萧年这种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的倒成了少数。她和孟宁越结婚已经有四年的时间,却一直没有孩子,原因很简单——
孟宁越虽然没有明说,但是种种行为一直模糊地暗示了自己并不想要小孩。
萧年倒是喜欢孩子的,不过周围的朋友——像林心儿这样的——都还没有结婚,萧年便也总觉得自己还年轻,不着急要孩子,日子便这样一天天混沌地过了下来。
因此,突然成了一个五岁孩子的监护人,萧年是有些手忙脚乱的,她不得不放弃自己之前那些刷微博到深夜的糟糕习惯,早睡早起,每天按时去幼儿园接送小多,生活状态仿佛一夜之间就过度进了养生的中年状态。
尤其是这“中年生活”还远远不是那么安逸——萧年抚养小多之前对现在的教育形式一无所知,以为送到双语幼儿园去就足够了,结果接小多的时候和同样来接孩子的狼妈虎爸们一交流,才发现现在的小孩好了不得,三岁就得开始报课外班学习自然拼读,周末除了“珠心算”“小红帽英语口语一对一”这种文化课外,还有“儿童游泳”“足球小将”这种体育课,甚至是“国际西餐礼仪”这种看着很有贵族范儿的社交课。
骤然晋升为“新妈妈”的萧年简直要被这种夸张的早教搞焦虑了,好在小多非常争气,这个先天身体存在不足的孩子在智慧方面展现出了极其强大的天赋,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。
但是有时候,萧年衷心地希望,小多不要那么早熟早慧。
比如他很敏感地感受到了孟宁越不喜欢小孩子,于是只要孟宁越在家,这个孩子就非常乖觉地藏在萧年给他布置好的房间里,拿着几样萧年准备的玩具翻来覆去地玩,即使渴了饿了也默默忍着不说,绝不跑出来在孟宁越眼前晃。
再比如当小多询问她“妈妈去哪了”的时候,萧年拿出了自己编了许久的说辞。
“妈妈的单位安排她换了一份工作。”萧年告诉小多,“她的打针技术最好,所以单位让她去外星啦,给那里的老爷爷老奶奶打针。”
“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?”小多扬起圆圆的小脸问萧年。
“外星好远的,去一趟要坐火箭,坐宇宙飞船,坐很久很久。”萧年说,“所以妈妈可能要过几年才能回来啦。”
小多低下头,嘟着胖胖的脸陷入了沉思。
就在萧年生怕他闹着要妈妈现在就回来的时候,小多抬起头笑道:“好呀,那妈妈会给我带外星的小怪物吗?”
“会的——我会给她发邮件告诉她,让她带好多外星特产给小多。”萧年松了一口气。
这事就算平静地过去了,小多刚来大城市,看什么都很新鲜,和小伙伴也都玩得不错,在之后的日子里就没再提过要找妈妈的事了。
直到有一天晚上,孟宁越出差去了,萧年在客厅里收拾屋子,突然听到一阵隐忍的呜呜声。
萧年吓了一跳,赶紧往小多的房间跑过去:“怎么了?哪里磕着碰着了?”
她猛地打开门,房间里没有人,只有床上的被子鼓起一个大大的包,萧年一把掀开被子,小多咬着床单,满脸泪痕地睁开眼睛看着她。
“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?”萧年立刻去摸小多的额头。
小多突然抱住萧年,放声大哭。
“小姨……小姨……”五岁的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“我想妈妈了。”
萧年心里猛地一抽,痛得她差点跟着掉下泪来,然而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地安慰小多:“妈妈过两年就回来了,小多要坚强呀,我们不是坚强勇敢的小小男子汉吗?”
小多哭得整张脸都是红的,他拼命摇头,眼泪成串地落下来:“小姨你不用骗我了,我知道妈妈……妈妈不会回来了……”
萧年猛地一怔,下一秒,她用力抱住小多,跟着他一起哭起来。
这是萧余死后,萧年第一次完全宣泄了情绪的大哭。
她没有问小多是怎么知道的,她也清楚自己没有办法一直骗下去。
本来就没有任何一种谎言是没有破绽的——她可以编萧余去了外星、去了异世界,但是哪个妈妈会一个招呼不跟儿子打就直接启程?而且即使去了外星,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一直没有一个电话、不和儿子视频,也不发一张照片过来?
萧年根本就不敢去想小多是怎么看出这个事实的,更不敢去想这个幼小的孩子是怎么在一个完全陌生、堪称“寄人篱下”的环境下,一个人慢慢去接受这个事实的。
那过程简直让所有人都会心碎。
萧年拿起孟宁越和自己的合照相框,狠狠地摔在了地上,一地玻璃的碎渣肆意翻滚,萧年望着地面,她咬紧了牙关,眼眶通红。
小多当晚发起了高烧,萧年忙不迭地把他送到医院,小多输上液后昏昏沉沉地睡了,萧年一个人从病房里走出来,去医院的小卖部,打算买一点小多爱吃的饼干,等他醒了可以用来哄哄他。
萧年筋疲力尽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小卖部的方向走去,由于伤心和疲惫,此刻的她眼睛半睁不睁,目光涣散——
然而下一瞬,萧年的眼睛突然睁大了。
她在小卖部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那是孟宁越的工作助理,一个身材清瘦、带着黑框眼镜的男人,名字好像是叫做……李景和。
萧年不意会在这里遇到他,李景和倒是没有注意到萧年,他买了一包烟后,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憔悴地离去了。
萧年依稀记得李景和是不抽烟的,这个奇怪的细节让她心中顿时生出来了些疑窦,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跟上去了几步,站在阴影里,远远地看着李景和。
李景和在楼梯间里点上一根烟,他的确不怎么会抽,在烟雾缭绕里很快咳嗽了起来,咳着咳着,他突然用手捂住了脸,蹲下了身子。
这是……哭了?
萧年有点发愣,印象中李景和是个有些沉默寡言的年轻人,办事牢靠,孟宁越看重他嘴巴严实这个优点,经常把公事私事都交给他办。
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深得老板器重的男人,此刻全在这里抽烟消愁,还似乎落了泪。
怎么回事?
萧年思索了片刻,因为过度疲惫而有些运转不灵的大脑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,在体内发出了轰地一声响,提醒萧年——这是在医院。
在医院里哭的人,无非就那么几种原因罢了。
难道李景和年纪轻轻地就得上了什么难以治疗的大病?
萧年正在疑惑间,李景和已经擦干了脸上的眼泪,他打开窗户站了一会儿,让夜风吹掉自己身上的烟味,然后向病房走去。
一种奇怪的第六感侵袭了萧年,似乎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——跟上去,跟上去。
于是萧年悄悄地尾随着李景和,一路向前。
七拐八拐后,萧年抬头看了一眼牌子——住院部。
萧年有点明白了。
住院部的病人们大多穿着病号服,而且为了配合治疗和不感染别人,没有医生的允许不能擅自离开大楼,更别提像李景和那样站在冷风里抽烟了。
病的应该是别的什么人,李景和的亲人——或者恋人也有可能。
萧年咬了咬牙,她往里偷偷看了一眼,值班的护士忙忙碌碌,没有太注意这边,于是萧年小心地混了进去,一路跟着李景和来到了病房门口。
里面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女声:“你去哪里啦?”
“出去透了口气。”李景和道,声音有些发涩。
女声幽幽地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要我说,咱们出院吧。”
“说什么呢!”李景和的声音高起来。
“这病太花钱了……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好,大宝和二宝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,咱们就别……瞎浪费钱了。”
“不就是钱吗?钱能比人重要?”李景和急了,“我有钱,你别想太多。”
萧年听了一会儿,不知道为什么,里面的人明明是李景和与他的妻子,萧年却突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和荣成宇。
后来林心儿告诉自己,当时自己和孟宁越在一起后,荣成宇在学校的湖边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,林心儿冷不丁地撞见,还以为他要跳湖自杀,吓得赶紧跑过来,结果荣成宇半跪在地上,神志不清地拽着林心儿的袖子,喃喃道:“不就是钱吗,不就是钱吗……”
是啊,不就是钱吗……这东西当年导致了自己和荣成宇的生离,现在甚至可能要造成李景和与他妻子的死别。
萧年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,不久后,李景和从病房里出来,看到萧年吓了一跳。
“夫……夫人?您怎么在这?”李景和问。
萧年懒得解释,她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,直接塞给李景和:“密码是孟宁越的生日。”
李景和吃了一惊:“这是……”
萧年不想再看他,她甚至不想再面对这一切。
如果可以的话……她多么想把这张卡塞到四年前的自己的手里。
这样她就不会嫁给孟宁越,她和荣成宇都不会承受那么多年的痛苦。
姐姐也……不会死。
萧年流着泪往前跑了一小段,突然意识到了什么。
姐姐……对,姐姐。
于是她用力搓了搓脸,让自己换上一副冰冷势利的面孔,然后转身往回走去,李景和仍然站在原地发呆。
“我不太清楚你妻子是什么病,但是如果这张卡里的钱能够为你们家帮上一点忙的话,你就尽管拿去用。”
“但是不是白送给你的。”萧年低声道,“有些事情……我需要你帮助我。”
李景和愣了愣,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良久,他点了点头:“您说。”
萧年看向远方的灯火——这张网或许要铺很久,不过没关系……
总有一天,这张网会收起来,叫孟宁越插翅难逃。
然而还没有等萧年铺好这张网……
小多就出事了。